818过后某天凌晨,我在睡梦中被叫醒,说是“有行动”,就迷迷糊糊的跟随其它红卫兵,上了一个大客车(科大校车?)。车上有三十来人,主要是我系61,62级的红卫兵,也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中学生,据说是科大子弟中学的红卫兵。在车上我得知,这次行动是去抄张治中亲戚的家,因为“枪嫌”。
汽车 从玉泉路科大校园出发,约半小时后抵达王府井北边八面槽,我们下了车,轻手 轻脚的走到一个普通民宅的门口。那时漆黑的夜色才开始离去,市民们还在熟睡中,住宅 区毫无动静。红卫兵中的两个人徒手翻墙进去,从里边打开了院门,其它红卫兵鱼贯而入 。我们先进了小院子的正房,房间不大,摆满了家具,还显得有些拥挤。房主没在这屋睡 觉,想必这间房是个客厅。等了一会儿后我们被告知,院子里住有两对夫妻,都已被控制 ,搜查可以开始。
事到临头该动手了我才觉得有些心理障碍。从小父母对我的教育是,别人的东西未经 允许不能碰。既然这次行动是为了搜枪,保卫毛主席,我也只能说服自己开始行动,打开 一个个的抽屉,见没有枪就关上。很快,我周围的抽屉都翻过了,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。看周围其它红卫兵不仅是找枪,所有物件都要审查,还不时听到对一些物品的评价:“ 这块表是真金的吧”,“这里还有首饰呢,真够奢侈的”,“这个明信片上有外国字,房 主一定是特务”。我感到不解,就问身边平常相熟的红卫兵,“咱们不是来找枪的吗?干 嘛翻人家的私人用品?”那位红卫兵答曰:“谁知道呢?”从她的表情,说话声调看,她 和我一样“不理解”。知道自己不是这群人中唯一的“缺乏阶级感情”者,感觉好多了。 于是把开过的抽屉再开几遍,关几遍。只要让周围的人知道我在忙着就成了,抽屉里的东 西我一样不动。
就在我实在装不下去的时候,看到几个红卫兵把光着上身的此房男主人拉到客厅来审 讯,我就围了过去。这个房主是个中年人,个子不高,胖胖的,对于红卫兵问话,如“枪 藏在什么地方?”,“你的特务联系人是谁?”基本不回答,眼光中透出敌意。当时的红 卫兵已让毛泽东捧成了“大爷”,房主这样的态度红卫兵是不能接受的,于是和平审问就 升级成了暴力逼供。几个红卫兵用皮带抽这位房主,房主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。动手打人 的红卫兵主要是那几个中学生,我记得只有一个大学生,61级的XXX。看到这里,一个同 伴悄声对我说,“走吧”,离开后我们立即互相表示了对XXX的鄙视。大部分红卫兵是不赞 成暴力行为的,只是当暴徒手里拿着皮带的时候,没有勇气站出来制止,怕皮带落到自己 头上,也怕被人说“站错立场”。
从客厅里出来就见一个不大的小院,中间点着一堆火,正在烧书。火旁,待烧的书已 堆成山。我过去一看,有不少是钢琴谱:贝多芬、莫扎特、肖邦。我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 ,知道国内出版的古典乐谱有限,大部分私人所藏乐谱都是外国出版,几经周折才到达中 国,不少乐谱是二战时期犹太人带到中国的。希特勒都不会对这些乐谱下毒手。而今天这 些宝贵的东西就要被毛主席的红卫兵付之一炬,我好心疼,就禁不住坐在地下翻看,好在 我还在“革命”队伍里倒也没有人阻拦我。
当时的任何一个红卫兵都有权把书从房主的屋内拿出来烧掉,不必征求其它红卫兵的 意见,而任何一个红卫兵都无权从院子里把待烧的书拿回屋内。因为当时所有的文化差不 多都被毛泽东说成是“四旧”、“封资修”、“毒草”,妨碍了毛泽东的继续革命,红卫 兵认为毁灭这些文化就是保卫毛主席,要读书就只能读“马恩列斯毛”的,其他一律该烧 。
我在院子里翻阅乐谱的时候,听到院角落处一间偏房里传出一阵阵的响声,走过去看 到红卫兵正在偏房里“掘地三尺”。偏房像是此院子另一对夫妻的住屋,屋内家具简朴, 屋子又黑又小,仅有的一进门处的空地又被这刚挖的大坑占据了。一个素装文弱的女人站 在屋内,眼看着红卫兵在摧毁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家,脸上毫无表情,一副逆来顺受,无 可作为的样子,叫人无法不同情。谁还能在这样的房子里睡觉?那么这可怜的女人今晚去 哪里睡觉呢?人不睡觉又怎么能活下去呢?
抄家从早上4,5点钟进院门,直进行到午后,没有找到一支枪,却从小院里抢劫了 满满一个平板三轮车的值钱的生活物资,房主受到鞭打,大量的宝贵书籍被焚烧,房子被 破坏。院子里这两对夫妻的生活,从此会大不一样。谁得到了好处呢?毛泽东摧毁了旧的 文化,才能使人民更加愚昧地跟着他发疯。“走资派”把矛头引向黑五类,才能暂缓被夺 权的厄运。街道积极分子给小院的居民制造麻烦,逼他们出北京,才能把房子收归国有, 归街道掌控。红卫兵是在表现他们对毛泽东的忠诚,比赛谁更革命。北京那时期这样的事 情有千千万万。
---"抄家记,一个老红卫兵的自述" ·邬 飞·